Friday, September 28, 2007

(10)张文康现象

  2003年中国成为世界注目的中心,因为萨斯(SARS)在中国爆发,萨斯国人
常称非典,因这一疾病本身不在本文中心所在,就不详细探讨了。在这里我讨论
张文康现象,即不是为他叫屈,也不是指责他,而是探讨一种文化现象,既与医
疗体系悉悉相关,也涉汲到其它专业范围内的管理活动。

  在我的眼里,张文康的确不算合格的卫生部长,但他却是为数不多的认识到
医疗价格扭曲的危害的高官之一。公平地讲,张文康在卫生部的工作并不比其它
的大多数的卫生部长差(比前也比后),可能在学识上还要超过不少现任的卫生
部的高官。张的失职是结构性的失职,也就是说,可能不会有人做得比他更好。
卫生部最好的卫生部长当属吴仪,同样,这里我采用的仍是经济管理学的分析方
式,不是真正要全面公正地评价这些官员的得失。

  为什么说吴仪是最好的卫生部长呢?因为她是管理专家,不是来源于“医而
优则仕”的传统的卫生部长。我曾经到美国著名的农用器械公司去考察他们的医
疗系统,该系统的财务总管为我们作报告说,他不是搞卫生管理与财务的,在该
卫生系统遇到麻烦时,他被从其它部门调过来负责这里的财务管理,他初时的畏
难很快就为实际工作取代了,他说,商业管理的原则,无论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对了,商业管理的原则,无论哪里都是适用的,医疗卫生领域也不例外。吴仪没
有专业知识背景可以依仗,她必须象唐太宗那样,兼听则明,她会更加尊重专家
的意见,所以,中国卫生部最好的卫生部长,多半非她莫属,可惜她在卫生部的
时间不长。

  我前面提到结构性失职,是多层面的。第一个层面的结构性失职,当然指的
就是医而优则仕了。不少人肯定不以为然,在美国医生不仅仅是在各种卫生机构
中担任领导职务,不少人还担任州长、议员以及其它政府中的高级职务,我所在
的大学,以前的校长就是一位医生。我指责医而优则仕,并不是要排斥医生成为
管理人员,而是认为他们中间有管理天赋的人才可以赋于管理性职位,管理性职
位应当是支持与从属性的,而不是凌架于专业人员以上。事实上在中国的医院中
还有医而劣则仕的淘汰规则,简单地说,你临床工作很差,没办法让你留在临床
而不给医院带来麻烦,但中国的人事制度又不允许解雇你,于是你进入了后勤部
门或行政部门!往往还有不少人长于算计,进入管理部门后如鱼得水,最终进入
领导阶层。由于管理工作被当作奖励系统,需要管理人才的位置被烂芋充数,导
致管理庸俗化,整体管理水平低下。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评价管理者的体系被歪
曲,因为大家出身于医而优则仕的传统,尽管从事管理工作,仍旧拼命地比专业
上的成就,但很明显,实际管理工作消耗了大量精力,专业上的成就就只能靠手
中的资源来捞取了!医而劣则仕的成功管理人员也会因行政职务而挂上专家的名
号。方舟子有得忙的了。

  大家还必须意识到医而优则仕导致管理本身的神秘化与腐败化。在国外卫生
体系内许多的管理性职位中,很多是半荣誉性的,比如医院的医务总管
(Medical Directorship),这些职担任者是医生,但实际功能就靠大量的支持
人员搞定,而医生只作关键性的决定。更多、大量的管理性职位对专业人员有着
不同程度上的管理要求,适当的管理人员会要求适当的管理支持人员的配置。在
医生系统,大的科室以医生为首多会为其设置专业专职行政主管,以协助其日常
管理工作。在医而优则仕的环境中,管理人员更多的是把管理当做捞取额外利益
的机会,这种机会当然不愿意分享,更不愿意公开,其结果,就是萎缩的低能低
效的管理体系。

  张文康现象中的第二个结构性失职是卫生部的策略性目标混乱。在管理学中
宏观层面的管理叫策略性管理(应该也可以叫战略性管理),现在国内许多公司
售卖的策化,就指的是这类管理活动,策化的重要性就在于,宏观管理的失败,
会导至商业计划的全面破产,无论你拥有多么优秀的微观管理人员。比如说,你
有优秀的消售人员,有一流的产品与技术人员,但你定位于一个不适当的市场,
结果想买你产品的人可能买不着,你优秀的产品也卖不出去。

  为什么说卫生部的策略性目标混乱呢?如果你还记得我在此前讨论了医疗卫
生对人生命的贡献率,基本经济生活水准70%,那是不由卫生部负责的,此后则
是公共卫生,虽然只占医疗卫生开支的10%左右,却要作20%的贡献,而医生医疗
活动(国外常用个人卫生以对照于公共卫生)占医疗卫生总开支的90%左右,却
只有10%的贡献。公共卫生与个人卫生在服务体系,目标,重点,知识体系,人
员,资源使用及效益等各方面都有巨大的不同,当这二者被混合在一个体系中,
其结果就是中国现在的医疗危机。

  萨斯暴露了中国公共卫生脆弱的一面。公共卫生信息不能自由地交换,医院
相互独立作战,没有预警系统,缺乏监管,缺乏应急机制,管理者的无能得到充
分的体现。而中国公共卫生的专业人员恐怕面上也的确缺些光彩。公共卫生与个
人卫生并不是泾渭分明的,相互之间需要配合,但解决这种配合关系的方式是专
业的管理与适当的政策,绝不是将之混合在一起,造成目标混乱。卫生部一方面
要调节管理医院,另一方面又要管理公共卫生,个人卫生占用巨大社会资源,不
用说,其结果是忽视公共卫生与社会安全,而医院系统又被他们管得一团糟。张
文康1998年上任伊始就提出了医疗价格不适当的问题,他2003年下台时已是五年
过去了,问题还是那些问题……现在?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是的,我在此呼吁转换卫生部职能,将公共卫生独立出来,要么卫生部变成
公共卫生部,要么新成立公共卫生局,彻底划分出公共卫生的预算与考核,不让
公共卫生因个人卫生而失却方向和责任。不久前看到中国商务部的人振振有词地
反驳中国食品安全性差的论点,他举例说,中国出口到日本的食品99.9%合格,
而美国只有98%合格,看到这样的数据,国人都会大松一口气,原来中国食品比
美国食品还要安全!总觉得不是味儿,于是,我查了一下统计数据:

  中国2006年食品生产与服务企业卫生检查合格率86.2%,食品检查总合格率
90.8%,(餐馆等)餐具合格率82.5%,食品行业从业人员体检合格率96.9%。

  这是卫生部抽样调查的数据,高吧?高。中国日常生活中14%的食品来源于
卫生检查不合格的企业,我们去餐馆有17%的可能用着不合格的餐具!

  这些数据意味着什么?劣质奶粉导致大头娃娃,大家会吃臭水沟里捞出来的
油,粪便与垃圾中熏出来的臭豆腐,其它还有更多,不一一列举了,食品不安全,
药品更不用说了,判局长死刑,就可以换得食品与药品的安全?我是不相信的。

  中国的公共卫生专业人员显得非常不认真,缺乏专业水准与职业精神,中国
需要食品安全,也需要药品安全,中国现在的卫生环境,的确需要大步的提高。
中国出口的食品几乎百分之百的合格,而自已却消化着不那么合格的食品,真是
高!无论是政治家,还是公共卫生专业人员,未免太缺乏专业精神了,老百姓多
半会说,这也太缺德了!说到这里,不由得想对中国商务部的人品评两句,别人
担心的是在一个充满不安全食品的环境中生产出来的东西,会有超越出检验范围
的安全隐患,比如说那些危险的玩具,要早知道你会在玩具里有那些东东,会让
你上岸吗?

  公共卫生具有低投资,高效益的特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不投入就可以有收获,
让公共卫生与个人卫生体系脱离,就是要全力保证公共卫生事业,投资管理的本
能活动(先投资效益高的),就不多讲了。

  既然提到了卫生部人员的专业精神与水准的问题,我不妨提一提我在接触卫
生部数据方面的印象。我在以前答找错时,他说我提到卫生部数据时带有不屑,
因为我在此前说我有时也想问问卫生部关于它的数据的问题。我不是质疑卫生部
所用的数据,而是确实对某些数据有疑问。统计数据有数个层次,比如国民经济
统计,人口,卫生方面医务人员数量等非常重要的数据,就要定期进行全面统计,
那么数据是实测数据,也就是真实值,对这样的数字直接使用是没有问题的。全
面统计成本高昂,很多时候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比如我以前提到的血压的正
常值,就不可能找到所有的正常人测量),那么就要实行抽样调查,抽样调查的
结果就是对真实值进行估计,一般而言,抽样的结果都要用估计的真实值加标准
差来显示,以示对真实值的尊重。卫生部列举统计数据,很多时候就不顾及这样
的细微区别,显得欠缺专业精神。此外卫生部也会引用别人的数据,但习惯性不
注明出处,或者是不紧靠数据注明出处,显得对数据源与读者不够尊重。找错同
志也许马上就来找我的错了,原来你也没有作到处处标明数据来源!我的这一系
列是属于科普性的讨论,如同以前所说的如果进行学术论证,那么就不能控制篇
幅,就这样许多人都认为我的文章太长了,所以偷懒了,但大体并不违反科普写
作的贯例。卫生部的数据要面对公众的质疑与研究人员,属于正式财料,不能违
反科学研究通报与写作的贯例。从这一点上说,卫生部的确有加强专业人员专来
素养的必要。

  这结构性失职的第三点就是医院的所有权与管理权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公
共卫生没有取得卫生领域的优先权的结果。中国在计划经济时代,如果是小国寡
民,男耕女织,这系统管理性是不强,就很容易实现了,但偏偏进入了现代社会,
经济活动七交八叉,这大系统就不是人力可以计划的了,本来你这个厂生产盐巴
就生产盐巴,回到亚当·斯密交给我们的基本功上,叫社会分工,但大系统照顾
不过来,未能及时送来医生,于是乎,这个厂办了一家医院,后来又办了自已的
学校,免得职工报怨,当然同时宿舍越修越多,弄了个围墙把自已围起来,俨然
成了一个世外桃园(夸张了)。

  计划经济残留的社会分工倒退导致大量的分系统,子系统,中国的医院体系
中就有军队系统,卫生部系统,还有大量分散的职工医院系统。这些系统互不统
属,卫生部官至部长,未必军队系统的医院就要买账,所以张文康也满有理由,
那些军队医院不报告我疫情,我当然就不知道有萨斯,我不知道有,我当然就说
没有,演出了现代版的掩耳盗铃。

  三个结构性的失职,导致了张部长的困境,他出身医生,显然公共卫生非他
所长,下面也没有配备可以帮助他走出困境的管理人员与专业人员,所以象典型
的官僚主义的管理人员一样,面对不知所措的问题,他选择了回避,直接否认了
问题的存在。要是萨斯流行的时间短一点,他未必不可以顺利过关,用不着降级。

  张文康现象代表着中国宏观公共卫生危机,在一个适当的体系中,医院作为
个人卫生系统应当以法律的形式承担面对公共卫生的配合与其它义务,当二者同
属一个系统,象现在一样,归属卫生部管属,那么这种义务就显得没有必要,但
一旦面临现实的考验,两个系统都存在大量的危机。中国难道还需要一次萨斯才
能吸取教训么?

  张文康现象除了结构性无能,还有一种严重的心理上的短视。当我与国内同
行交流的时候,不少人提到了卫生部新的领导结构,认为中国有了一个院士部长,
他应该会足够聪明,让中国的卫生体系得到极大提高。国人总喜欢存不切实际的
幻想,老是落入学面优则仕的陷阱,一个有声望、有专业水准的医学家或生物学
家并不是卫生部所需要的,卫生部需要的是三类人物作为领导,一是(卫生)经
济学家,二是管理专家,三是公共卫生专家,三者有所或缺都会对卫生部的职能
造成巨大缺损。卫生部不是没有人才,比如饶克勤教授,如果让他当卫生部长,
从专业角度上来说,就可能比其他所有卫生部挂了像的领导称职。但遗憾的是,
公共卫生出身的专家在中国的医疗卫生政策决策体系中很容易只占配角位置(因
为公共卫生所占经济规模比重很低所决定的)。一个医而优则仕的专家官员常常
挟艺自大,自大到信口开河的程度,如王澄医生所批评的现部长所提倡的“亚健
康”观念,就是张文康现象的典型表现。

  由于医而优则仕所带来的专业上的光环,无论是官员本人,还是周围的评价
体系,常常不由自主地用专业上的成绩代替真正的效绩评估。专业上的成就,造
成了官员本身的傲气与高度的自尊,总以为只要是医学领域的事,他们成了官员,
不全懂,也起码懂了一半以上,对公众与政策发言毫无谨慎的自觉,也在日常的
工作中缺乏征循专家意见的体系(他们就自认为是专家了,还需要什么专家意
见)。遍观各国,只要没有学而优则仕的体系,大凡大的方针政策,都必寻求专
家意见,各种专家委员会层出不穷,中国常常是官员们关上门来讨论一翻就可以
武断地定论与定策了,既无政策研究,也不对政策效果进行回访,严重缺乏政策
决策的科学性。

  所有的医而优则仕的官员,他们的管理知识来源于他们的经历以及他们熟习
的旧传统,加上他们自大的心态,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固化的认知体系,这个认知
体系的牢固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求变的愿望,张文康上台之初就谈医疗价格改
革的必要性,但他五年后下台时,他并没有为日益扭曲的医疗价格做太多的贡献。

  医而优则仕跟学而优则仕一样,没有适当的评估体系与评议标准,选拔官员,
看重的是管理能力,却要由他们的诗词歌赋,码方块字的能力来评定(所以我以
前说过,就怕官员写诗,象毛一样,不懂的地方一首诗就把人“震”住了)。由
于官员自认为是专家,就缺乏寻求解决问题的动力,常常故意忽视大的问题而抓
住小的问题,与专业相关的问题(或者做诗)进一步地展现自已的“高明”。这
是一种先天拒绝向前看的短视,把多认了几个方块字的徐文长当智者的国人也就
常常落入这种圈套,不能正确评定管理者的能力与功绩。比如说中国当前无比紧
张的医患关系,被医院院长们重复一千遍的谎言就是,目前媒体的报道对医院不
公平,诱发了紧张的医患关系与各种恶性事件,而这个谎言在医务人员中是极有
市场的(因为听得多了),大家都看不到危机的本质是源于政府不适当的价格管
制与医疗体系的严重管理不善。

  即然上面谈到了公共卫生的投资,我不妨进一步谈谈社会对食品与基本教育
的投资。现代社会的显著特点就是科技的发展导致生产力的极大的提高,以前绝
大部分人从事农业生产,而现代社会只需要极少部分人从事农业生产就可以满足
社会的总体需求,换一个角度来说,食品,尤其是基本食品对社会的成本变得极
为低下,低下到社会需要从宏观的角度考虑社会投资效应。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说,
寿命的最大决定性因素是经济生活条件,即然社会愿意考虑公共卫生的投资,那
么这个社会也应该可以考虑比公共卫生效益更大的基本生活条件的投资,即对贫
困人口的救助,尤其是缺乏自保的人口,比如婴幼儿。无论是基于善心,还是基
于私心,这样的救助都是聪明之举,因为婴幼儿成长期的投资会在他们成年后得
到回报,表面上看来这些回报只体现在受资助的人身上,而事实上是全社会都会
受益。比如说富有阶层,他们的子女多半会有更多的受教育机会,即或那些教育
不成功的人,也可能继承父辈产业参与管理,当群体健康与教育水平提高时,整
体生产水平得到提高,资产投资的效益会得到提高,另外整个社会的稳定性得到
提高,也让富有阶层受益更多(社会动乱与不安定因素对富有阶层具有更大的冲
击性或者说机会成本)。如果卫生部能附加这一个职能,而不是与医疗系统搅和
在一起,中国社会将更加理性,现有的卫生医疗危机将有解套的可能。

  我在这里以张文康以代表描述了一个现象,即因为医而优则仕,专业人员被
奖励性地授于管理职位,管理功能弱化,系统配置不合理,管理人员持(专业或
者写诗的才华)艺自视过高,其结果是管理人员既无能力掌控系统运作方向,也
缺乏管理系统与技术的支持,更没有发展良好体系的动力与愿望,不能应对复杂
的挑战,不管是象萨斯一样的疾病暴发,还是积累到现在的卫生医疗系统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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